现在回想起来，还恍若眼前。

去年秋天，我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。从起重机上哆哆嗦嗦下来，嘴也不利索地请了长假，回到宿舍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，便紧赶慢赶地回到了八年未曾回过的故乡……

记得有一年高温时节，家门前的桂花树浓荫蔽日，带给家门前一片清凉，浓郁的桂花香气飘满了整条巷子。父亲喜欢拿桂花酿酒，将塑料薄膜轻轻铺在地上，拿着竹竿打下一片金黄，收拢后放在天台晾晒，吸收着落日的霞光……今年又遇到了这高温的季节，我在门口桂花树下望见坐在田间地垄上瘦骨嶙峋的父亲，一阵夹杂着夏日高温又有着桂花香气的风吹了过来，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，我满怀愧疚，强忍着眼里的泪光，大声喊道：“爸，我回来了。”

父亲转过头望着我迟疑了一会儿，一边大步朝我走来一边疑惑地吼着：“你工作那么忙，跑回来干啥子？”我没底气地解释道：“你大孙女在城里买的房子快交付了，让我回来看看装修。”跟父亲唠了会家常，走进家里我的心才慢慢安定了下来，他还不清楚自己的病情，我也只是看了县医院的诊断书，指望这一切都是个误会、一切也都还来得及。望着父亲瘦弱的脸庞和被风撩起的头发，强烈的责任感让我暗下决心。当阴凉从小院外爬进来，灯光慢慢点亮，吃过晚饭便各自早早休息了。

第二天我们早早便来到了医院，安顿好父亲后我便去找了主治医生。大夫意味深长地说，目前病理报告显示是不太乐观的。如果还存在疑问，建议去华西医院深度检查，结果出来后，在哪里治疗都可以。隔着病房门口，父亲在里面跟着音乐展示着他那不太标准的五音，脸上浮现着少有的愉悦，我还是决定先不告诉他，让这来之不易的愉悦心情再延续一些。

我转头与在外工作的大哥联系，并在大夫帮助下，在网上预约了华西医院肿瘤专家的号。几经周折，煎熬中等来的却也是恶性肿瘤的检查结果，因扩散面太大无法确定肿瘤的病灶位置，我的心一下跌入了谷底。

我曾问父亲：“爷爷和奶奶多少岁去世的呀？”

“你爷爷活了九十多岁，奶奶也将近九十岁去世的。”父亲说。

“我们家自带长寿基因。爸，你也要像爷爷奶奶一样活到九十九。”我劝说父亲去他曾经想去但害怕花钱没去过的地方；陪着他走他曾经走过的每一个地方。每天开着父亲的小车，载着父亲的希望和幻想穿梭在医院和家里，看着一滴一滴进入父亲血管中的药剂，我的希望如石沉大海般无限坠落。面对呼吸一天比一天困难直到离不开氧气的父亲，我努力让他燃起生存的希望，我开着小车带着父亲在街边寻找晚饭，每天都在路边吃的馄饨，成了父亲最奢侈的晚餐，一两馄饨他也只能吃下去一小半了。照顾父亲的那段日子里，我努力让自己接受父亲的病情，让自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。

渐渐的，父亲不再具备行动能力。在外工作的哥哥也赶了回来，一直陪在父亲的边上。不论我们有多不舍，父亲还是不舍地离开了我们。天台上父亲撒的生菜出苗了，栽的红油菜苔可以吃了，藿香叶长得很茂盛，但再也没有人摘它了，走到哪拎到哪的水杯也闲下来了，老猫的叫声似乎也在表达它对父亲去世的哀悼。屋里屋外、田间树下都留下了父亲的影子。从检查到去世，不足百天的时间里，看不到了，看不到父亲整理渔具的身影了；听不到了，永远也听不到父亲跟着音乐唱歌的声音了。

昼夜交替，日子越来越冷清。我梳着父亲经常用的小梳子、枕着父亲在沙发上的枕头、盖着他盖过的被子，我无法入眠，凌乱的身影萦绕在我的夜里，我看见父亲努力活着的样子，心开始发颤。时间一天一天过去，悲痛却未曾减少。想到一家人生活在太平湾的时光，恍若梦中。父亲的身影在厨房、在田间、在小车里闪现，悲痛时不时地占据我的心，泪水时不时从眼眶中滚落，东边的红日朝霞和西边的日落黄昏就这样度过。

临近归家，我开着父亲的小车走在父亲常走过的路上。冬日河边的大树也盛极而衰，那里留有父亲采鸡食留下的脚印，捡拾无花果时留下的笑声，摘豆荚的身影。秋天已然过去，南方的冬天阵阵阴冷，我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来，耳边再也听不到他的叮咛，吹得我不自觉地裹紧衣衫。白石河里有水，水里有鱼。父亲曾骄傲地说，家乡的每一条河流他都涉足过，河里的每一条小鱼都见过他的影子。父亲经常整个下午都坐在河边钓鱼，看到起竿后鱼儿扭动跳跃的姿态，此时的父亲也是一脸的满足；父亲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，知道在河边哪个位置能捡到野鸭蛋，举着鸭蛋的父亲心里开成一朵花...…这些美丽的回忆夹杂着冬日的寒风，打湿了我的眼眶。

我离开了故乡。以后再看到父亲住过的房子，走父亲走过的路，吹父亲吹过的风，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。说不出什么滋味，只是想起，便觉得有风在吹。父亲，你能告诉我，风是往哪个方向吹吗？